杨凤一:逐梦昆曲,热爱不停努力不止

发布时间:2022-11-03 10:30 来源:中国妇女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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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杨凤一,著名昆曲表演艺术家,主工刀马旦。北方昆曲剧院院长、中国戏剧家协会副主席、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昆曲代表性传承人。曾获第十二届中国戏剧梅花奖、全国三八红旗手、全国中青年德艺双馨文艺工作者、全国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工作先进个人、北京市先进工作者等。代表作品有《天罡阵》《百花公主》《白蛇传》《夕鹤》等。担任北方昆曲剧院院长以后,相继推出了《红楼梦》《李清照》《续琵琶》等一系列在全国颇具影响力的作品,其中大型原创昆剧《红楼梦》荣获第十四届文华奖“文华大奖”。

    “莫问收获,但问耕耘”是北方昆曲剧院排练厅一直悬挂着的标语。对我来说,四十年的辛勤耕耘和岁月沉淀,离不开的是心底对昆曲艺术的热爱与坚守。

    这份热爱源于我对传统文化的认同、对昆曲艺术的敬畏,源于我对前辈先贤的感恩和对肩负使命的信仰。这份热爱,可抵岁月漫长,让我在大浪淘沙中不忘初心、坚守前行。

    我经常说,我和戏曲在冥冥之中真的是非常有缘分的。

    1973年11月18日,是我11周岁的生日,也正是在这一天,我和我的双胞胎姐姐一起考进了中央五七艺术大学戏曲学校(今中国戏曲学院),从青岛来到北京。当年中央五七艺术大学戏曲学校在青岛招生时,据说一共有3000多个学生报名,最终只录取了9个学生,其中就有我和我的姐姐。我父亲高兴极了,他爱好文艺,尤其喜欢京剧,特别希望我们两人将来能走上戏曲道路。我当时对戏曲还没有什么概念,只是知道要去北京学习了,谁知这一去就是40年。

    进了学校要先练基础功,腿功、靶子功、毯子功,等到1976年,我的基础功达到一定水准,我才开始学戏。在学校,我学的是京剧,但冥冥之中,命运的纽带将我和昆曲连接在一起:我的开蒙戏就是跟著名表演艺术家、教育家李金鸿老师学演昆曲戏《扈家庄》。

    我小时候基本功不错,性格也比较开朗、活泼,爱翻跟头,于是,我被分到了一个刀马旦。戏曲里旦角表演的是女性,有正旦、花旦、闺门旦、刀马旦和老旦等。刀马旦不是传统的大青衣,不像青衣嗓音那么专,也不是纯武旦,不像武旦那样的武功高强,但是它要求你“能文能武”“文武双全”。刀马旦这个行当难度很大,文戏基础要有,扎实的基本功也要有。

    那时候,我觉得昆曲太难了,它不像板腔体的京剧一样易上口,昆曲的音域跨度太大不说,文辞在那时候看来也太过晦涩拗口,李金鸿老师要求腰身、眼神都要有韵味,要让表演的人物有内涵,一句开场的几个字常常要学上好几天。但学会《扈家庄》这一出昆曲基础戏,对我的一生都有很大帮助。

    之后,我还和李金鸿老师学了他的另外两出昆曲戏,一出《金山寺》,还有一出是我们北方昆曲剧院首任院长韩世昌先生亲自教授给他的《思凡》。跟老师学完这三个昆曲戏,没想到毕业后,我被分配到北方昆曲剧院工作,正好学过的戏都用上了。

    1982年,我来到了北方昆曲剧院(以下简称北昆)工作,那时候北昆有洪雪飞老师(《沙家浜》中阿庆嫂的扮演者)、蔡瑶铣老师等诸位昆曲名家,她们都正值40多岁风华正茂,作为一个刚毕业的学生,我当时是很难演上戏的。那段时间我很彷徨,正好遇上参与电视剧《西游记》拍摄的机会,于是,我饰演了猪八戒撞天婚那集的爱爱,那虽是我第一次“触电”,但也尝到了甜头。

    20世纪非常流行武打片,我是刀马旦出身,身上功夫好,拍武打动作都不需要替身,非常适合那个时代的流行审美,这可能就是最早期的“跨界”吧。从1983年到1990年,我参与五部电影、五部电视剧的拍摄,都是主演。

    尽管影视行业吸引力很大,但我始终不愿放弃昆曲舞台,我一边在外头接拍,一边在剧院里工作,我的代表剧目之一《天罡阵》就是在那个时期跟吴祥珍老师学的。那时候的昆曲舞台非常寂寞,大幕拉开,剧场下几乎没有观众,一个演员一场戏的演出费只有20元,演员们还能留在舞台上唱戏的动力就是喜欢,就是那份坚贞、那份执着的热爱。

    1992年,王蕴明先生来到了北昆当院长,他非常重视对年轻人的培养,给了年轻人很多机会。当时,北昆排了一出《夕鹤》,女主角阿慈空缺,我便自告奋勇报名。在报名的四位演员中,院里很多人都不太看好我,觉得我文戏不行、嗓子不行等等,但这部戏的导演夏淳很支持我。

    接了这个任务后,我下定决心练功、练唱,三个月的时间,我没有一天休息,每天从早上7点多,一直练到晚上12点以后,每天除了吃饭睡觉就是琢磨这个人物。三个月后,这部戏进行了彩排,北昆上上下下没有一个人说杨凤一这戏演得不好。我的老师蔡瑶铣当时由衷地说了这样一句话:“凤一,我真的没有想到你这个戏演得这么好!”这部戏为我后来的艺术生涯打下了非常好的基础。

    接演《夕鹤》以后,我下定决心,要将我一生的艺术生命都放在昆曲舞台上。从1992年到今天,我没有再拍过一部影视剧。在这个过程中,曾多次有影视界的朋友邀请我去演一些很合适的角色。但是,我既然已下定决心演戏了,就不能三心二意,所有影视剧我一概不接,我做到了,到今天已经有三十多年。

    尽管我已不再出演影视剧,但我支持青年演员们在不忘自己的“初心”“主业”的前提下,尝试“跨界”。“跨界”的演出经历对我个人艺术生命的成长是有帮助的,舞台剧讲究夸张、讲究外在的形体表演,而那些年影视剧的排练排演教会我怎么揣摩人物内心,这是我之前作为一名戏曲演员所欠缺的。

    2009年,北昆发展正处于低谷,面临没有好剧目、员工工资低、办公环境差等情况下,我成了北昆历史上第一个民主选举产生的院长,也是北昆第一位女性院长。我扛着剧院发展的压力,接过了院长的担子。我给了大家三个承诺,第一个是出人出戏;第二个是我要改善演职人员的待遇;第三个是我要改变北昆的办公环境。

    也就是从2009年开始,我放弃了舞台,专心从事剧院的管理工作。要知道,2009年我刚40多岁,正是一个戏曲演员舞台上的黄金年龄,舞台经验足,体力也还不错。我唱了一辈子昆曲,几乎有唱戏“瘾”,要我在演艺生涯的“高光时刻”离开舞台,那种痛苦难以言表。但是我这个人干什么都一定一心一意,就像我放弃接演影视剧一样,只要我下定决心,诱惑再大、阻力再大,我也会坚持下去。现在看来,“舍得”二字说得真好,有“舍”才有“得”。

    当上院长后,“出人出戏”是我第一个要实现的承诺。那时候,整个北方昆曲剧院基本上只有一个主演,如果她病了,剧院的戏就演不下去了,所以当务之急就是培养新人、推出新戏。

    我的成长经历告诉我,年轻人就“怕”重视,你为他们搭建平台,给他们创造机会,他们就会以千百倍地努力来回报。第一年,我在北大百年讲堂推出了4台大戏,《牡丹亭》《西厢记》《长生殿》《义侠记》,全部由25岁左右的年轻人来担当主演,在社会上引起了极大轰动。有一些观众给我发信息,说终于看到了北昆年轻人的光彩,北昆不是没有人才,而是人才没有崭露头角的机会。北昆的邵天帅、朱冰贞、张媛媛、王丽媛、于雪娇等等年轻人脱颖而出了。只要给年轻人一块画布,他们就会回馈给你一幅美丽的画卷。

    人才有了,戏有了,接下来就是提高职工的待遇。我上任的时候,北昆的年轻演员收入很低,很难留住人才。于是,我们带着大家开拓市场。从2011年到2012年,我们全年演出300多场,是以前的四五倍。300多场演出,没有一个演员抱怨苦累,大家都觉得很充实。演出多了,年轻演员的收入也高了,他们更多了一份对未来的希望。现在,我可以自豪地说,北昆人才流失的现象基本消失,甚至还能吸引一些成熟的优秀演员加盟,这就是我们北昆的魅力。

    北昆虽然是长江以北唯一的昆曲艺术表演团体,但曾经,办公楼、排练场都是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的建筑。就是在这样的环境里,北昆推出了一台台大戏,也是从这时候起,我开始竭力改造北昆的办公环境。找投资、劝拆迁、跑审批……为了改造办公环境,我事事过问,从艺术家“跨界”搞基建,一关一关地闯,一坎一坎地过。令我欣慰的是,新的北昆国际文化艺术中心预计2023年就能够投入使用了,院址不仅包括一个大剧场、四个小剧场,还有博物馆、图书馆、儿童戏曲体验馆,北昆的未来可期。

    戏曲艺术是东方美学的典范、传统艺术的瑰宝,也是中华民族独有的艺术表达方式,承载着数千年的中华传统文化。作为北方昆曲剧院的院长,我始终认为,任何剧种的发展都要“两条腿走路”,既要坚守传统,又要不断创新。同时,传承不意味着墨守成规,创新也不能是面目全非,传承是基础,创新是手段,在传承中发展,在发展中继承,才是新时代戏曲艺术发展的未来。

    以我主持创排的、取材自经典的新编昆剧《红楼梦》为例,演绎宝黛钗爱情故事的越剧《红楼梦》影响了几代人,昆剧《红楼梦》想要在同样题材下演出新意,就必须找到新的角度。所以我们选择从小说最初的创意,即从贾宝玉出世入世和大观园的兴衰来演绎整部《红楼梦》。排完舞台剧《红楼梦》以后,我们又排了一个戏曲故事片,还有一个交响剧,囊括多项大奖,成果颇丰,在社会上也引起了非常大的轰动。

    从《红楼梦》,到《续琵琶》《李清照》《董小宛》《孔子之入卫铭》等等创新昆曲剧目,还有近几年的《救风尘》《清明上河图》等,我们一共排了二三十出戏。这个创作数量确实有点多,压力不小,但我觉得演员们需要上台的机会。演员的青春是很短暂的,这是个很残酷的职业,一步落后就步步落后,好演员需要在舞台实践中积累经验,培养自己的想法。

    我非常支持青年演员的创新创作。而事实证明,青年演员的思路和现代青年观众的思维相契合,他们的创新是有市场的。还有一部分青年演员乐于挖掘传统的东西,挖掘一些几近失传,甚至是一两百年没演过的老剧目,在我们剧院“荣庆学堂”项目的支持下,他们又把剧目恢复起来,这也是一种创作。看着这些有思路有想法的年轻人,我很欣慰,真的觉得北昆未来可期。

    近年来,我一直致力于推动“大昆曲”概念,我认为全国昆曲界是一家,虽然昆曲存在地域和文化的差异,但是不能简单割裂为“南昆”和“北昆”,大家要共同为昆曲艺术的传承和发展努力。昆曲既是中国的,也是世界的,在推动昆曲艺术国际化的道路上,需要所有昆曲人的共同努力。

    将在2024年落成的北昆国际文化艺术中心,就是我们北昆在“立足于中国,面向世界”这一宗旨下建立的。北昆国际文化艺术中心不仅会成为北京中轴线文化带上的代表性建筑,我们还要把它打造成国际昆曲艺术交流合作的中心,不断扩大昆曲文化的影响力,吸引国外的艺术团体到中国来交流,让他们把中国的文化带回去。

    未来,北昆国际文化艺术中心可以进行现场表演,我们会从国外引进一些优秀的作品,也会派人到国外去学习培训,促进国际文化交流,把传统文化推向国际舞台。彰显中国“文化软实力”是我们所有昆曲人共同努力的目标和方向,我将此生献给昆曲,矢志不渝。